浪淘沙令

秣陵秋旅

雁字起江干,红藕花残。月明昨夜照更阑。酒醒忽惊秋色近,回首长安。

零落晓风寒,乡梦须还,凤城衰柳不堪攀。木落秦淮人欲去,无限关山。

这词上片“雁字起江干”,写的是秋景:鸿雁来宾。秋色如何? “红藕花残”,萧萧瑟瑟。擘开秋字,便为秋心。这样景物,人的心境怎会舒畅? “月明昨夜照更阑”,月光之下,静夜思之,往事涌上心头。李煜《望江南》词云:“多少恨,昨夜梦魂中。”宋征舆怎样呢? “酒醒忽惊秋色近,回首长安。”近秋,忽念故都,酒也惊醒了。着一“惊”字,如何情绪?长安是指故都,并非真说长安。说长安为的叶韵; 同时,也是诗词惯用术语。征舆回首故都,是怎样情绪?李煜《菩萨蛮》词云: “故国梦重归,觉来双泪垂。” “往事已成空,还如一梦中。”征舆无比沉痛,酒醒之时,嗟叹不已! 下片“零落晓风寒,乡梦须还。”看到残花败柳,一番凄冷景象; 因思念家乡。这家乡是指他的松江华亭米市桥老宅吗?那就小看了。当要联系故国来讲的。故国怎样? “凤城衰柳不堪攀”,只是增人伤感而已。“凤城”指帝王所居之城,这里是指明朝故都。杜甫《夜》诗: “步蟾倚仗看牛斗,银汉遥应接凤城。”凤城指唐之京城。这里所说“乡梦”是和“凤城”联系着的。“木落秦淮人欲去”,这是秋末冬初,词人难于久待。“欲去”,能去吗?“欲”字妙,只是想去而已。“无限关山”,都是一样。“迷离满恨,江南江北。”怎能去呢?李煜《浪淘沙》词云: “独自莫凭阑,无限江山。”《虞美人》词云: 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”江山依旧,人物全非啊。李词与宋词实可联系起来理解; 因为,情之深处,轻重不同; 感情却是相通的。宋征舆在那天崩地解的时代,是有这沧桑之感的。河山破碎,民生凋蔽,能无一点感动于衷吗?庾信《哀江南赋·序》云: “年始二毛,即逢丧乱,藐是流离,至于暮齿。燕歌远别,悲不自胜;楚老相逢,泣将何及。”征舆弱冠,遭逢大变。虽曾应举,出仕新朝,故国之思,却未泯灭。谭献在《箧中词》赞叹此词为: “缩本《哀江南赋》”,是有识见的。

陈子龙所作诗词,感时伤事,悲愤苍凉。征舆仕清,不能望其项背; 但是有其痛苦的。他干姑国有其款款之忱。其《蝶恋花》词云:“宝枕轻风秋梦薄,红敛双蛾,颠倒垂金雀。新样罗衣浑弃却,犹寻旧日春衫著。偏是断肠花不落,人苦伤心,镜里颜非昨。曾误当初青女约,只今霜夜思量著。”可以窥见在明清易代之际,他的仕清思想感情上是有矛盾与痛苦的。他是借妇女弃却新样罗衣,而著旧日春衫来显示的。谭献评此词为“悱恻忠厚”。他眷念故国,感情是深厚的。

综观所选三词,词人寄寓于秣陵一带,举目有故国山河之感。其所吟咏,基本上是一个情调,一个用意。孤怀愁怅,抒其眷念故国沧桑之感。他处清初离乱之世,官虽至都察院副都御史,值满人仇视、猜忌汉人之时,不会有多少权力,难于有所作为。情动辞发,眷念故国,却为真情。宋词风格,采用传统比兴手法,借燕与杨花,哀杨花亦所以自哀。写得真挚动人,婉而多讽,如春水潺潺,秋云舒卷,发其哀思,称心而言,读之催人泪下。词有境界,有味道; 虽非大家,自是名作。如云: “相见如将离恨诉”,“留他如梦,送他如客。”寓情于景于事。造境凄迷,托情幽怨。如云: “春云白,迷离满眼,江南江北。” “来时无奈珠帘隔,去时著尽东风力。”吐属清雅,一种迷离怅惘之情,悱恻缠绵之怀,无可奈何?反复玩味,其味无穷,齿颊流芳。若置之宋词当属婉约派,写得淡雅蕴藉。着墨不多,而灵警深折,发人遐思。如云: “来时无奈珠帘隔,去时著尽东风力。”中“无奈”、“著尽”两词,“乡梦须还,凤城衰柳不堪攀。木落秦淮人欲去,无限关山。”中“须”、“不堪”、“欲去”、“无限”诸词,清新自然,看来意到笔随,实见词人文学修养。有兴而来,却被珠帘挡着; 因说: “无奈”。去时欲留,尽受东风紧吹,故云:“著尽。”杨花去留,何曾见有一点自主,只是似梦如客。乡梦“须”还,故国何尝不“须”,还能留吗?“不堪”攀啊! “欲去”,无限关山,都是如此,能“去”吗?只有说“欲去”而已。文思深折如此; 然而娓娓而谈,使人毫不觉得,谭献因评此词: “探喉而出”。妙在尤能灵警深折,否则流于浮滑。